長長的樓道懸掛著幾盞紅燈籠,每個房間的大門上都新貼了鮮紅的福字,幾位老人在樓道里聊天,多數(shù)老人待在房間里看電視,護工則像辛勤的蜜蜂一樣進進出出,忙著給每個房間送開水。
春節(jié),一個闔家團圓的節(jié)日,一個中國人撫慰親情的時段,老年公寓的老人們,會是一種怎樣的心態(tài)?他們怎么過年?子女會和他們團聚嗎?春節(jié)前夕,記者再訪江蘇省如東縣賓山老年公寓,卻在寂靜的夜里,陷入了無盡的沉思。
老年公寓里的“房客”
賓山老年公寓位于如東城郊,有棟獨立的五層樓,一樓門診,二樓病房,三至五樓是養(yǎng)老病房,65位老人入住,其中有30對夫妻。
86歲的張春珍,1月27日入住公寓,不習慣一個人生活,心情非常糟糕。院長袁曄華當晚查房時,發(fā)現(xiàn)繆金武的老伴正陪著她聊天。“您怎么在這兒?”“她一個人冷清,我來陪陪她。”“那繆爺爺怎么辦?”“沒事,讓他一個人過幾天……”袁曄華當時就覺得心里暖烘烘的,感覺公寓的確像個大家庭,老人們也在互相幫助。
負責公寓養(yǎng)老管理、護工管理的劉建紅也察覺到了張春珍的失落,經(jīng)常跟她開玩笑:“兒女不疼你,我來寶貝你。”這些天,劉建紅見到張春珍,總要輕輕地擁抱一下老人,老人也小鳥依人般地靠在劉建紅身上。“老人就跟孩子一樣,只要安慰安慰,他們就很滿足。”劉建紅說,平時醫(yī)護人員和護工總會找機會夸一下老人,諸如“衣服好看啦”“精神飽滿啦”,哪怕幫老人整理一下頭發(fā)、拉拉衣服,都會讓他們開心半天。副院長張軍更直接稱呼這些老人為“爸爸”“媽媽”,老人們心里都美美的。
在袁曄華眼里,79歲的洪秀芬與92歲的項菊芳組成的“母女”家庭,堪稱典范。
記者去看望這對“母女”時,兩位老人正在屋里打“長牌”(流行于南通地區(qū)的紙牌,與麻將牌類似)。項菊芳有3個兒子,大兒子已經(jīng)退休,和孫子重孫在上海生活,二兒子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,只有抱養(yǎng)的三兒子還在如東。“平時和大兒子三兒子聯(lián)系比較多,但他們也忙不過來,就把我送到這里來了。”項菊芳理解兒孫的不易,并沒有埋怨。心靈手巧的她,還經(jīng)常用毛線給自己和洪秀芬打頂帽子、打副手套。
“老伴去世后,我一個人住了3年,孤獨得沒魂,也不想做飯吃,弄得面黃肌瘦的。”洪秀芬說,她也有三個兒子,大兒子在美國,二兒子在上海,三兒子在如東馬塘鎮(zhèn)。“一個人住,樣樣都要自己打理,在這里一天三頓飯,吃完就沒事了,吃吃耍耍,不擔心事,營養(yǎng)也跟上來了,現(xiàn)在氣色好多了。”
看得出來,洪秀芬住在這里很安逸,每月2000多元退休金,足夠她支付這里的費用。說話間,項菊芳削好了蘋果,還去了核切成了片,端到桌上派記者吃。“我們也希望兒女在身邊,但不現(xiàn)實。兒女們都是跟著工作走,真正留在老人身邊,反倒沒出息了。”洪秀芬說,到這里是自己的選擇,“在家里太孤獨了,一天也待不下去。”
過年一定要闔家團圓嗎?老年公寓的老人大多選擇在公寓過年。袁曄華說,有六七戶老人在公寓訂了年夜飯,屆時家人將來公寓和他們團圓。洪秀芬的二兒子在如東有房子,準備過年接母親回家團聚,但洪秀芬認為沒必要。“又要接又要送的,最多兩天,還不如在養(yǎng)老院。”項菊芳也只答應(yīng)兒子回家兩天,她要趕回來陪洪秀芬。“在這里挺好的,門一開,都是兄弟姐妹。”
曾如夏花般燦爛
在當前提倡并追求的“9073”養(yǎng)老服務(wù)格局中,90%的老年人由家庭自我照顧、7%享受社區(qū)居家養(yǎng)老服務(wù)、3%享受機構(gòu)養(yǎng)老服務(wù)。賓山老年公寓,是一家集老年護理、老年養(yǎng)生、康復醫(yī)療的專業(yè)護理機構(gòu),屬于3%中的一部分,比起其他的養(yǎng)老模式,多了醫(yī)療和臨終關(guān)懷。
“去年,我們這里‘走’了7位老人。”“走了?”“嗯,‘走’了。”20歲的護士孔瑤倩平靜地說。重復兩次,記者明白了,這“走”,便是去了另外一個世界。
93歲的袁福根,是去年“走”的第7位老人。老人“走”前因肺部感染,精神狀態(tài)低迷,被送至病房進行特級護理。平時沉默寡言的袁福根,在昏迷狀態(tài)下,突然大聲說一口流利的英語,還整夜整夜地說,可惜公寓里沒人能聽懂。
12月13日晚,老人平靜地“走”了,一只手臂因掛水,褪下的袖子還未及穿好。孔瑤倩和另一名護士,奮力把僵直的老人抱起來,穿好衣服,拉拉整齊,擦干凈老人嘴角的口水污物,才電話通知老人的女兒。“我們要讓老人走得有尊嚴。”
袁曄華說,袁福根在女兒4個月大時,就隨國民黨部隊逃至浙江,輾轉(zhuǎn)上海到了臺灣,從此與家人失去了聯(lián)系。前些年他孤身一人從臺灣回到如東,60歲的女兒已經(jīng)成了奶奶。“他女兒很孝順,盡管父女倆幾乎沒在一起生活過,她依然給袁福根養(yǎng)老送終。”
75歲的趙邁昌和袁福根平時比較熟,他見過袁福根有個“紅本本”。“好像是劍橋大學的畢業(yè)證書。”趙邁昌對此不太敢肯定,但肯定袁福根曾經(jīng)是名軍人。“他吃飯速度特別快,疊被子也很快,但不茍言笑。”
這里的老人,也有著輝煌的過去。80歲的張克飛,患有慢性支氣管炎、肺氣腫、哮喘、肺源性心臟病,平時不能劇烈活動,每天都要吸氧,但他已經(jīng)資助孫女和外孫女讀完了大學。
記者來到張克飛房間時,他正在欣賞床頭柜DVD上播的慢三舞曲,屏幕上一對年輕的舞者跳著歡快的舞步。
張克飛畢業(yè)于南京曉莊學院,上世紀50年代被分配到如東做教師。“兒子32歲就病死了,老伴受不了打擊,也去世了。”如今,在張克飛眼里,親人只包括女兒、孫女和外孫女。“女兒在新華書店上班,很孝順,隔幾天就來看我。”
91歲的王宇杰,經(jīng)歷不一般,是黃埔軍校第二十一期的學生,1944年作為一名學生軍,在湖北打擊過侵華日軍。新中國成立后,他長期在上海供銷合作總社工作。記者見到他時,他因肺部感染已經(jīng)被特級護理多日,盡管口齒不清說話喘氣,仍一直想和記者多聊聊。考慮老爺爺身體承受能力,記者只能讓他先好好休息。
與王宇杰告別時,老人向記者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,渾濁的眼睛里充滿著期盼。
如秋葉之靜美
記者希望能完整地體驗養(yǎng)老院一天的生活,當晚便住在了老年公寓。
這里作息時間很有規(guī)律:早晨6點起床,7點早飯,午飯后一些老人聚到一起打牌,晚上6點晚飯,看一會兒電視,7點左右就關(guān)燈睡覺。
與袁曄華聊到10點多,記者上床休息,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無法入眠。整個公寓黑靜黑靜的,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。閉上雙眼,仿佛飄蕩在靜墨的宇宙中。記者失眠了,思緒無法停止。
這些入住公寓的老人們,已經(jīng)離不開老年公寓了。他們中的很多人,有兒有女,兒女又有兒有女,自己儼然已成負擔,他們不忍心再牽扯家庭,而小家庭也很難將他們照顧得更周到。張克飛去年兩次發(fā)生氣管出血,都被及時搶救過來。“想想都后怕,如果是在家里,根本來不及搶救。我現(xiàn)在,是離不開這里了。”白天時,張克飛說,入住賓山,是他最好的歸宿,無法再奢望子孫繞膝。
大多數(shù)老人,入住老年公寓后,就已準備在此走完人生路。張克飛說:“我要給人生上點色,跟著大家一起追夢。”在這里,老人們也搞創(chuàng)作。張克飛經(jīng)常將一些感悟?qū)懗鰜砼c其他老人分享。他花兩天時間寫的《新年獻詞》,準備在大年三十晚上給大伙兒朗誦。這也正是他給人生的“上色之舉”之一。
老人的期盼,往往是親情,這里的醫(yī)護人員可以略作彌補,并給他們以新期盼。“我們要轉(zhuǎn)移他們的注意力,比如每周六都舉辦文藝活動,鼓勵他們認真準備,就看我們?nèi)绾握{(diào)動。”袁曄華說,92歲的虞寶明剛來時,根本不愿說話,只通過點頭或搖頭與人交流。參加完幾次活動后,有護士鼓勵他唱歌,沒想到老人開口了。“唱什么?”“就唱東方紅。”護士們經(jīng)常這樣哄他,結(jié)果他真的去練習了,現(xiàn)在每周六都要唱,精神頭與剛來時大不一樣。如果老人住在家里,有多少家人能有如此耐心?
千百年來,中國人習慣“養(yǎng)兒防老”,如今已被越來越多的殘酷現(xiàn)實擊破,那是因為沒有更多更好的社會養(yǎng)老模式讓人選擇和憧憬。如果有好的選擇,越來越多的人將不再迷信“養(yǎng)兒防老”,因為這是社會化大分工的必然。在很多老人對老年公寓“敬而遠之”的時候,在一些子女認為將老人送敬老院為不孝的時候,賓山老年公寓的老人和醫(yī)護人員,正用事實打消著社會的疑慮。
一首《春天里》,唱出了很多人的心聲和期盼,也表達了對現(xiàn)實的掙扎以及對未來的恐慌,尤其那句“如果有一天,我老無所依”更是令人震撼。我們在恐慌什么?不是畏懼死亡,正是恐慌“老無所依”。等我們老了,我們會在哪里?在家里嗎?是否會拖累子女?去養(yǎng)老院嗎?去什么樣的養(yǎng)老院?我們的積蓄和養(yǎng)老金,能否讓老去的我們安逸?現(xiàn)在的我們能養(yǎng)得起未來的“老我”嗎?……
顯然,如果養(yǎng)老產(chǎn)業(yè)獲得蓬勃健康發(fā)展,曾經(jīng)如夏花之燦爛的每一個人,都不會去拒絕這秋葉之靜美。這個春節(jié),賓山老年公寓里即使沒有濃烈的團聚鏡頭,老人們也能泰然處之。
天空,在一片寂靜中泛白,并逐漸亮了。新的一天,又開始了。 (記者 朱旭東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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