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一站保險網()7月20日訊:為工廠工作22年之后,彭某被工廠強行勒令出廠。工廠從2001年才開始為她繳交養(yǎng)老保險,因未繳滿15年,她沒法按月領取養(yǎng)老保險金,只能選擇用法律保護自己,將工廠告上法庭。
盛夏的深圳,地表溫度常常可以超過40攝氏度。在過去的一個月里,每天下午兩點,何妹子都會向幾位工友“請假”回家一小時,洗好孫子孫女的衣服,再扒幾口冷飯,匆匆回廠和同齡的伍忠芬“換崗看設備”,車間里聽得見蟲叫,縫紉機也落滿灰塵。在廠區(qū)門口警戒線邊,三個警察躲在樹蔭下“值班”,八九個保安背靠大門站成一排,烈日當頭,上百個工人圍在他們面前,雙方并沒有任何交流,就像一場靜默的戰(zhàn)爭。
這樣的僵持持續(xù)了23天。工廠公示牌上的曠工表已貼滿了人名,上面顯示:人事行政部清潔組的何妹子等人曠工57個小時……慶盛制衣廠800多名工人因要求廠方在搬遷之前補繳社會養(yǎng)老保險以及清算其他福利,廠方拒絕談判后,工人開始罷工,守廠的主要是何妹子和其他大齡工人。他們認為只要守住生產設備不被轉移,就有談判籌碼。
7月1號下午,資方和工人舉行了第一次集體協(xié)商,但未達成共識,僵局依舊。
被“遺漏”的養(yǎng)老保險
從2014年開始,這個勞動密集型的制衣廠就有搬遷的打算,2014年12月10日,剛滿50歲的何妹子聽說工廠將要搬遷的消息,趕緊告訴其他老工人。這樣的遷廠近兩年在深圳并不鮮見,而工人們則擔心,工廠因此躲避了欠繳多年養(yǎng)老保險和公積金。
何妹子在這里工作已經超過了10年,每天工作12個小時,兩班倒。2010年開始工廠給她買社保,但未給她買過住房公積金,而且還經??丝鬯募影噘M。按照最低要買滿15年社保才能夠享受職工養(yǎng)老待遇標準,要想領養(yǎng)老金,50歲的何妹子還要再干11年,這讓她無法接受。
由于收入較低,過去半年以來,這個工廠的年輕人紛紛離開,另尋他業(yè),而像何妹子這樣的老員工無處可去。
第一次罷工發(fā)生在2014年底。說話溫聲細語的何妹子也參加了那次800多人的罷工,到第7天,廠方答應在12月18日上午10點和工人委托的勞維律師事務所談判。18日8點左右,一批警察進廠,先后帶走二十余人。喧鬧的人群被震懾住了。慢慢地,大家逐步平靜下來,接受復工。復工以后,工廠沒有再安排加班。但養(yǎng)老金補償不了了之。
何妹子是湖南郴州人,和很多老鄉(xiāng)一樣,1994年,在第二個孩子斷奶后,她和丈夫就跟著老鄉(xiāng)來到深圳的一家小加工廠,家里的兩個孩子和兩畝旱地留給了公婆。1994年,深圳關外的最低工資標準是每月300元,但她對“最低工資標準”還沒有概念,每天6塊錢的工資已比待在老家好得多。她的工作是每天挑著大鐵桶,從3公里外的山里挑井水來燒,每天往返4次。這份工作異常辛苦,但她仍記得第一次領到195元工資時候的興奮,“比在家里教書的弟弟還多”。
第二年,一次工友聚會,她才發(fā)現自己的加班費每天是5毛錢,而別人是1塊5,她第一次感到自尊心受損。何妹子找老板理論,但無果,她憤憤地離開工廠回老家了??煞N了半年地以后,在嘲笑聲中,她又回了那家工廠繼續(xù)燒水,加班費還是全廠最低的5毛。郴州離深圳近,其他地方沒老鄉(xiāng)她也不敢去。
到了1998年,33歲的何妹子已經對深圳很熟了,她覺得服裝廠更適合女性,于是獨自一人參加了慶盛的面試,入職后一直干到了現在。工作了十年后,她才知道有養(yǎng)老保險這回事。這樣的情況在深圳頗為普遍。
直到2014年12月,何妹子參加了人生中第二次維權抗爭,雖然沒有成功,但何妹子沒有離開,她選擇了隨大流,走一步看一步。
慶盛制衣廠是利華成衣集團旗下的子公司。借著中國經濟發(fā)展的勢頭,2000年之后的10年間利華成衣的規(guī)模增長了3倍。但受到全球經濟危機波及,從2011年到2013年之間,利華成衣集團在中國大陸的員工數量減少了三分之一,變成5000人。利華成衣集團主席司徒志仁表示,在中國大陸的廠區(qū)工資水平以年均20%的速度增長了10年,使得“在中國南方的運營能收支平衡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”。2013年4月,利華成衣集團將優(yōu)衣庫的代工業(yè)務轉移到了越南,后者的薪酬僅僅是深圳工人的一半。
2013年1月,廣東省就珠三角地區(qū)產業(yè)轉型升級提出“騰籠換鳥,鳳凰涅槃”,服裝制造業(yè)另尋“工價洼地”外遷,事實上是獲得政府鼓勵的“好聚好散”。
2015年6月2日,依托著幾個工友之家的NGO組織,慶盛的工人們選出了集體談判代表,決心再次維權。工人代表用快遞、公示的方式向廠方寄去了集體談判邀約書,資方沒有回應。
6月9日上午,慶盛廠區(qū)的公告欄多了一張通告,稱工廠將陸續(xù)搬至五公里以外的利華成衣廠內,其中并未提及社保和公積金的賠償事宜,以及崗位轉換事宜。隨后工人與廠方發(fā)生爭執(zhí)。
7月1日,雙方的第一次集體協(xié)商以失敗而告終,廠方提出“可對已達到退休年齡的員工給予一定的人文關懷”,何妹子等并不領情,僵局未解。
“制度的問題”
工廠搬遷只是導火索,一下子引爆了原先隱藏的員工權益糾紛。
工人們找到《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合同法》第4條以及《深圳經濟特區(qū)和諧勞動關系促進條例》第28的規(guī)定,用人單位在制定、修改或者決定直接涉及勞動者切身利益的重大事項時,應當經全體職工討論,與職工代表平等協(xié)商確定,不得拒絕集體協(xié)商。工人們認為,此次資方變更員工勞動關系(與利華公司簽合同)和勞動條件(工作地點變更)都屬于重大事項,特別是對于沒有再就業(yè)空間的一代農民工,他們在沒有解決養(yǎng)老保險的情況下,一定會投反對票。
利華集團公關部門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解釋,所謂搬遷,其實新址仍在同一街道,相距不足5公里,根據相關法律法規(guī)規(guī)定,公司安排員工由一個工作地點轉到同一區(qū)內另一工作地點工作,在所有員工薪酬及福利均維持不變的情況下,無需作出額外補償?,F有500多工人已完成搬遷。
利華集團還表示,并沒有回避珠三角的社保新政,從2015年元旦開始,公司已全數為員工辦理了養(yǎng)老保險。廠方對之前申請不購買養(yǎng)老保險的員工提出補齊兩年的方案,但因為有小部份員工不愿出自己繳納部分的款項而致使方案流產。
何妹子翻出《深圳經濟特區(qū)社會養(yǎng)老保險條例》,她已經逐漸熟悉了這上面的條文,她指著那些條款念道,“第五十一條,其中規(guī)定超過法定強制追繳時效的,可以申請補繳養(yǎng)老保險費,并自應繳之日起按日加收萬分之五的滯納金?!焙蚊米佑嬎氵^,自己還需要繳納的11年社保補繳金額為3多萬,而滯納金則達到10萬。工人堅持的“按日加收萬分之五的滯納金額”條款,更增加了工人們與企業(yè)完成補繳協(xié)議的難度。
有工人詳盡地向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講述2014年東莞的裕元鞋廠撤離案中,工人與工廠發(fā)生勞資糾紛在官方的協(xié)調下,以企業(yè)承諾補繳社保金結案的故事,顯然它鼓勵了像何妹子這樣的人去爭取自己的養(yǎng)老保險。
而另一個工人們熟知的故事卻很少被大家提起。
在相距慶盛廠不遠,港資企業(yè)觀瀾寶德玩具廠在2013年8月也出現了380名大齡農民工要求廠方補繳社保費的罷工事件。當日,全廠罷工一天,工人爭取到與廠方的談判。8月中旬,第一輪談判后,廠方表示愿意按照法律規(guī)定操作。隨后相關征繳部門回應,稱第五十一條并沒有相關的操作細則出臺,暫不辦理“協(xié)議補繳”。眼見事情過去近兩年了,補繳社保費一事依然沒有結果。
社科院農村發(fā)展研究所社會問題研究中心主任于建嶸教授曾經撰文,農民工作為戶籍上的“農民”、職業(yè)上的“工人”,理論上可以參加農村養(yǎng)老保險和城鎮(zhèn)職工養(yǎng)老保險。但農村養(yǎng)老保險尚處于試點階段,而農民工極強的流動性,也使他們很難在一地停留很長時間,去滿足類似“連續(xù)參保15年”的要求。“實際上是制度設計的問題,珠三角地區(qū)人口流動性很大,工廠的流動性也大,而社保要求 連續(xù)參保 ,難操作。所以要按簽署的勞動合同來,搞 社保追溯制 ,交 滯納金 ,一些工廠是承受不起的,只能走人?!?他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。
無處繳納的社會養(yǎng)老保險
如果說,社保追溯對企業(yè)來說存在操作難度,那個人還有機會補繳嗎?
51歲的肖葉青在做這樣的努力,同樣以失敗告終。她的申訴在去年7月18日立案,同年11月20日福田區(qū)法院一審判決她敗訴,2015年6月19日,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法庭調解。
肖葉青近來黑眼圈很明顯,因為制衣車間有粉塵大量聚集,干了二十多年以后,她得了嚴重的支氣管炎,天冷天熱,疲勞興奮,說話唱歌都要不??人浴T?月19日的法庭申述上,這個識字不多的湖南女工用一口濃郁的湘音自己念辯詞,她請不到愿意為她打社保官司的律師。她戴著老花鏡,手指顫抖,一直強咽著口水,努力地不咳嗽一聲。
從2008年《勞動合同法》出臺,肖葉青和其他工友才有了要繳納社會保險的意識。之后,一些年紀大的工友開始要求老板劉炳祥去社保局為大家繳納社保。劉老板告訴他們說已經去過兩次,但社保局沒有接收。而工人們查看社保局提供的來訪事項登記處理表,并沒有劉炳祥的到訪記錄。
2014年7月18日,肖葉青向深圳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投訴寶安區(qū)畜牧發(fā)展公司國邦制衣廠,沒有依法為她繳納2002年到2006年的養(yǎng)老保險費,并申請補繳。
市社保局根據《勞保監(jiān)察條例》第二十條中“投訴、舉報超過兩年,市社保機構不予受理”的規(guī)定,拒絕受理。
但是,條例中第五十一條又規(guī)定“本條例施行前,用人單位及其職工未按照規(guī)定繳納養(yǎng)老保險費,超過法定強制追繳時效的,可以申請補繳養(yǎng)老保險費?!边@又讓她看到了希望。這和觀瀾寶德玩具廠因無相關細則“無法補繳”一樣,協(xié)議補繳可以作為強制補繳的補充,而實際上并沒有操作細則。
2014年11月,肖葉青請假去外地看兒子,回廠時發(fā)現大門緊鎖,宿舍卻大門敞開,墻上掛著白底紅字向港商老板劉炳祥追債的條幅。工廠倒閉了,拖欠的社保不了了之。
肖葉青不甘心,她為自己的權益找到一個新的依據:《深圳經濟特區(qū)社會養(yǎng)老保險條例》第四十一條規(guī)定,“由市社保機構責令限期繳納或者補足,逾期仍不繳納的,由市社保機構依法向人民法院申請強制執(zhí)行”。她認為社保局沒有強制執(zhí)行,也負有相關責任。在6月19日的二審中,作為5名原告之一的肖葉青突然改變了自己的申訴要求,“我放棄要求國邦制衣廠為我追繳社會養(yǎng)老保險的訴求,我愿意自己獨立繳納全部的社會養(yǎng)老保險費用,希望社保局能夠收納我的費款?!边@時候,肖葉青并不清楚這筆費用到底要多少錢。
法庭上,社保局作出回應,要求肖葉青先提供自己與國邦制衣廠具有勞動關系的證明,然后他們再向領導匯報該如何處理。
肖葉青壓抑著憤怒,“廠子都倒掉了,人都跑了,我怎么去證明?企業(yè)不存在了,但我們還要生活。希望你們能夠收下我交的錢,之前的事我們就不追究了?!?/p>
社保局認為,“這已經超出了本次申訴的內容,是另外一件事,需庭后再議?!?/p>
而實際上,第五十一條中“用人單位及其職工未按照規(guī)定繳納養(yǎng)老保險費”中的“及其”并不是規(guī)范的法律用語,當事實與條例發(fā)生沖突時,這個不規(guī)范給推托者留下了回旋的余地。
于建嶸教授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,“這種情況應該是被允許的,只要她愿意補齊是可行的?!彼摹翱紤]到外來工養(yǎng)老保險起步較晚的事實,完全可以允許他們繼續(xù)繳納滿15年后再享受退休待遇,或者采取變通方式,按繳納年限比例發(fā)放養(yǎng)老金。這在法律上、制度上并沒有什么克服不了的障礙,也不會給政府財政帶來額外的負擔。農民工養(yǎng)老是種剛性需求,它不應敗給任何無視農民工利益的規(guī)定。因此養(yǎng)老保險不應在操作層面搞得過分復雜,更不能以既存的復雜性來作抗拒改革的借口?!?/p>
等待制度與時俱進
而對于社保問題的解決辦法,于建嶸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提出他的三步改革建議:1.由國家統(tǒng)一給每一個公民發(fā)放社保證。2.由本人交納社保金,社保金由用人單位直接發(fā)放給個人,個人再去交費。3.用人單位只能聘用有社保證并按時交納社保費的員工。
2015年國家統(tǒng)計局的統(tǒng)計數據顯示,全國共有農民工2.7億人,其中40到50歲之間的有7200萬人,50歲以上的農民工有4600萬人,兩者相加將近1.2億人。以2008年《勞動合同法》正式實施計,至少上億農民工需要補齊此前沒辦的養(yǎng)老保險。
現在肖葉青又進了隔壁的一家制衣廠,最近趕貨,每天14個小時的工作使她的支氣管炎更嚴重了。她始終不習慣戴口罩,甚至不知道自己這病跟制衣廠之間有必然關系,更不知道她有權利“享受工傷保險待遇”。
每周,肖葉青只有一個夜晚放假,那天她要給兩個孫子洗好一個禮拜攢下的臟衣服。在不到15平方米的出租房里,還有一臺縫紉機,她很少有休息時間,閑暇時也在加班,因為加工一個帳篷還可以掙兩毛錢。
從一開始打官司,肖葉青就以第一代農民工的典型接受了不少媒體采訪,其中包括央視新聞1+1。但她從來不看新聞,也沒有時間看,她也不知道其他農民工有怎樣的命運。她曾經相信媒體的力量,相信律師能贏,政府講理。她不覺得廠子會倒,因為這里是深圳,這里發(fā)生過多少奇跡?,F在她什么都不信了,她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,“誰都不可以改變什么?!?/p>
6月23日早上5點,天還沒亮透,何妹子和其他工友就在廠區(qū)最顯眼的地方掛上了紅色橫幅,“請老板出來執(zhí)行《勞動合同法》,開展談判,維護勞工權益和社會穩(wěn)定,工友團結維權,不怕酷暑日夜守在所有車間”。剛掛好,就下起了過云雨,街道上空無一人。保安把橫幅剪斷,它掉落在污水之中,沒有人去把它撿起。
與慶盛制衣廠一路之隔的深圳市龍華三和人才市場,每晚有七八十個年輕人直接睡在人才市場大門前,等著第二天開門給他們帶來試工的機會。盡管深圳在2015年有60%以上的工廠訂單大減或停工,不少人選擇了離開,但仍有越來越多的年輕打工者來到深圳。22歲的李豪州也在其中,他從16歲到深圳至今已經6年,但他并不知道隔一條馬路之外他的父輩工人們正在發(fā)生的戰(zhàn)爭,亦絲毫沒有覺察他這6年缺失的養(yǎng)老保險對他的將來意味著什么。
希望能找到一個合意的工作,而合意的意思就是“滿意的工資”。他親歷過深圳4次提高最低工資標準的過程,也當過3年的“正式工”,但他沒有要求老板繳納五險一金,因為這意味著每月需要他同時繳納8%工資,讓他覺得不劃算。他在人才市場已經待了3個月。
如果說,此前我們更多關注的是農民工欠薪、工傷、職業(yè)病等話題,那么隨著第一代農民工整體步入老年,養(yǎng)老問題必須擺上議程,通過養(yǎng)老體制配套改革,為第一代農民工提供養(yǎng)老服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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